上午下班后从学校接回阳子,见宅门紧闭,我心中一惊。平时,妈妈在家,此时虚掩的门缝,都飘出饭菜的香气了。
打开门,妈妈果然不在。厨房里的锅铲碗碟,散发着寂寞清冷的气息。
肯定又回乡下种菜去了。阳子说,妈妈,我饿坏了!沒见到奶奶煮好的饭菜,孩子突然觉得饿了。
是的,妈妈又回老家种菜去了。
妈妈今年七十二岁了。她不识字,不可能给我们留张字条。四年前,爹爹去世一年余,我与夫君才将她接到城里。为让她进城,我们颇费了周折,动员亲友不下十人攻关,劝说一年多,她才答应。那时,她拒绝的理由多,其中之一就是,你们瞧,你爹的灵牌还是新的,还是新的。她按农村规矩,给亡灵送饭,硬是坚守了一年。进城前,把老家两个人的责任田交待给了邻居苟胜,千万不能抛荒呵!她千叮咛万嘱咐。家里的锄头、铁锨、镰刀,全被依次排在檐下;她把它们个个磨得金光闪闪,锋利无比。因怕雨淋着,走时还用雨布遮了。
都种一辈子田地了,还不够吗?夫君说。
哪够呢。菜园都还留着的。妈眼睛眨巴着,竟有些狡黠。
她真的将几笼菜畦都留着的。因此,她在我家中不辞而别,已成家常便饭了。
爹爹在世的时候,也常常谈及妈妈种菜。说到二十世纪全中国推行人民公社运动时期,妈妈便在集体田地之外的田边地头,见空插针地开出小片荒地,种上茄子、南瓜、丝瓜,、葫芦、辣椒、高梁、黄豆……那时生活艰苦卓绝,缺衣少食,人们普遍处于饥饿状态,妈妈业余的劳作成果,给孩子们饥肠辘辘的肚子,减去了许多饥饿的恐惧记忆。在反右运动中,妈妈因此遭到村乡干部的批斗,资产阶级企图复批的帽子,扣在妈妈的头上。妈妈在社员大会上被批时,铁了脸,闭着眼,昂起头,一言不发。下来后,不管三七二十一,依然在山边地头,开荒种菜。
粮不够吃。不让开荒种菜,让孩儿们都饿死吗!妈说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国家推行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后,农民算是放开了手脚。夫君也常在妈妈回家时,谈到妈妈种菜的事。他说,那时农村三提五统税费较重,联产后,经济上仍捉襟见肘,爹爹常为兄妹几个学费愁眉紧锁。时粮食不够卖,妈妈仍在地埂田边开荒种菜,不光时吃,主要是为了卖。多少个趁露水未干或冰雪未化的早晨,夫君陪着妈妈,在黑暗里手提肩扛,往附近的集镇赶。拿街市上出售的,有黄心菜、萝卜、蒜瓣、蒜苔、大葱、小葱、丝瓜、青椒、红苕、菜瓜、南瓜、花生等等,每次积攒块二八角,以供急时之需。时没有生产条件,买不起喷洒农药的器具,妈妈常把农药倒进破缶里,兑水,用扫把蘸了,往黄瓜、丝瓜的枝叶花朵上抹洒。不知农药与水配比的母亲,多年以来让孩子们吃的有毒菜品,永远也难以说清里面蕴藏多深的爱意。
这些年,妈妈种菜,我算是见识了。时常还在双休日、假期,随了夫君,带着阳子,跟着妈妈下乡,加入她种菜的行列。出生在城里的阳子,因了奶奶种菜,知道了他的乡下老家,初晓了家族的传承,认识了牛羊猪狗,分辨了鸡鸭鹅雁,熟悉了稻麦芝麻,掌握了四季轮回,体验了劳动的艰辛,明白了春耕秋收的道理,目睹了农村的脱贫,国家的进步。特别受益的,是我们及周围的邻里,常年吃到的蔬菜,喝到的山茶,使用的植物油,都是有机生态的呢。
妈妈,奶奶今天回城不?我正在厨中忙碌,阳子探头问。
问这干吗?
我突然想见,我的奶奶。